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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天丨陈好梅:给“黑帮”长辈传纸条,心里有点纠结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3-08-31
一个转身,光阴就成了故事
一次回眸,岁月便成了风景
作者简历

陈好梅,1953年生于北京,当过知青、搬运工,1982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,任北京广播电视大学教师。1990年-2008年在新加坡生活,2008年-2018年在成都生活。

原题

黑帮屋往事

(中)




作者:陈好梅

当年的我

05
因为频繁往来大姨家,另一个光荣任务也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我头上,那就是负责给大姨和我妈之间传纸条。之所以理所当然,是因为大姨认为我是一个晕了吧唧的糊涂孩子,不像我二姐那么聪明和敏感,说话行事也不像二姐那样冲动。
这事儿的开始与文革的进程有关。有一段时间,电影学院的造反派又不光忙着打派仗了,而是把斗争矛头重新指向那些已经揪出来的“死老虎”身上。有一天,一个美术系的学生来到我们屋,三笔两笔就画了一幅冯慧德阿姨的漫画像,画得很像,倒没有过分丑化。过了两天,大喇叭响了,里面的声音凶巴巴地勒令我妈立刻去某个地方报到,原来也是给她画漫画像。
又过了些天,食堂外面的墙上就贴出了大幅的“百丑图”,电影学院所有的“黑帮”包括院长章泯和其他院系领导人都在上面,他们一个个都是大头小身子,弯着腰打着一面“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”的黑旗,后面是一群男男女女的“黑帮”们,每个人身上都标出了姓名。我不好意思站住脚细看,只是每次打饭时看上几眼。令我放心的是,那里面我妈被画得还有点儿妩媚, 她穿着一件兰花小褂,就像脖子上戴了一串项链……
接着所有的黑帮分子都被要求在附近的墙上贴出自己的“反动历史”,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要用毛笔写一份简历。那段时间去打饭就有的看了,我乘机捡了好多乐子,只是现在大都忘得干干净净了。只记得大胖女人王XX还挺会写的,先是说到她家当年不知为什么衰落了,之后写道:“然而,坐吃山空终非长久之计,做一些成衣裤颇受欢迎”......
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接受了传纸条这个任务的。最初是有个星期天我们去大姨家,大姨问我,关于我舅舅去延安的事我妈是怎么写的,我回答说:“不是周总理让姥姥去重庆叫舅舅到延安的吗?”大姨听了又问了一句:“你妈就这样写了?”“是啊!”
大姨不说话了。吃了晚饭后,全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,大姨把我叫到里屋,递给我一张折成燕子型的纸条,让我带回去交给我妈,并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,也不要打开看(那时我学会了骑自行车,每次都骑车往返大姨家,我二姐不肯学,只能坐公共汽车)。
本来以为只是偶然为之呢,没想到后来这件事成了常态——每到星期天晚上(好像只有星期天大姨才能回家),大姨就关上门去里屋写纸条,然后推开门向我暗示一下,我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站起来去里屋领取。
可是我的心里实在有点儿纠结。不管怎么说,俺也是红旗下长大的一代新人,从小受的也是阶级斗争教育,也一心向刘文学小英雄学习呢。那时常常听到有人被冠以“黑串联”、“订立反革命攻守同 盟”之类的罪名,我心里不是不担心的——万一她们真的成了反动派,我岂不是成了帮凶和同谋?
所以终于有一天,我一个人离开大姨家以后,出了黑黢黢的中宣部大院,来到一顶昏黄的路灯下,就停下自行车,擅自把纸条打开来看了一下(然后接下来就欲罢不能了,每次传送纸条,我都会把它看一遍)。
可是我并未看到什么惊天秘密。甚至可以说,我根本就记不起来那些纸条的具体内容。我只大概记得,那些纸条上面写的都是对一些往事的回顾,大部分是她们在抗战期间的经历。比如大姨写道:当时谁谁谁是这样说的,某件事是这样这样的;我妈便回复道:不对,当时谁谁谁是那样说的,事情是那样那样的;然后大姨就急了:你怎么还那样那样说呢,事情明明是这样这样的啊!
这又与我们这个大家族成员的共同历史有关。抗战期间,我的父母、我的大姨张楠和大姨夫王拓、我的二姨张瑞芳等人都曾经是“北平学生移动剧团”的成员。在这个剧团里,既有国民党中统方面派来的团长钟志青,也有中共北平地下党派来的领导人荣高棠(文革前的国家体委主任);既有我父亲这样的左翼作家(那时父亲已是党员,却一直不知道团里有好几个他的“同志”),也有我母亲那样的进步学生;还有解放后在各个领域担任领导工作的杨易辰(东北局书记)、程光烈(长春市市长)……更有后来大名鼎鼎的军统大特务郭同震(又名谷正文)。
所以你可以想见这个剧团牵涉的人和事有多少了。在文革期间,这个剧团的所有成员都无一例外地被审查,都需要不断地交代历史写材料。可是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,每个人记住的事情也是不一样的,所以就很需要“统一口径”(“统一口径”也是当年的罪名之一),这就是大姨和我妈之间来回传纸条的主要原因。
另外,我也模模糊糊地得到了一个印象,好像大姨不愿意提周总理跟我家人的关系。那时候确实有人想要整周总理,大姨也许不愿意为此增添他的麻烦?至于这个印象是怎么来的,我也实在说不清楚了,问了我的表姐表哥,他们回答的也是“可能”而已。
再有,他们还有大量的“外调”人员需要应付。那时只要跟他们有一丝关系的人被“整”,那不管那个人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,他所在单位的造反派都有可能来北京找你外调,让你说清此人在某时某刻做过的某件事情是怎么回事。
外调是挺严重的一件事,你一旦说错了话记错了事情,就有可能使被调查对象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,所以大姨他们对此都是非常谨慎的,更何况二姨在上海也受到冲击,后来还入狱两年多,大家肯定就得更加小心了——万一他们几个人的说法不一致,还不一定会惹出什么麻烦呢!
后来我才知道,二姐那个时期也曾经被大姨夫派到中央党校去给大姨“通风报信”。
大姨的原单位是中共中央马列主义研究院,文革前两年刚刚开始筹建,她在那儿担任机关党委副书记和干部处处长。文革中这个还没有正式挂牌的单位被陈伯达一句话就撤销了,全体人员都被集中在中央党校搞运动。
当时大姨作为有“历史问题”的人进了黑帮队,几个月都不能回家,每天的任务是打扫厕所和拔草——那里是颐和园后面的一个大园子,有的是杂草可拔。后来陈伯达去那儿视察时说了什么(大姨当年参加过“12.9”学生运动,还作为学生代表去质问当时的教师陈伯达),她才可以每个周末回家一次。
二姐被派去执行任务时,应该是比较松动的时期了。可能是为了某次外调的事情,大姨夫急着要跟大姨见面“统一口径”。于是在一个星期二的上午,二姐就转了好几次公共汽车到遥远的北边去送信了。
大姨她们住在一个大教室里,用书柜分隔成几个房间。二姐去的时候看到外面坐着两个人。大姨在里面一边看信一边用手指着外面说给别人听:“我不能回去,请不了假!”“我知道你大姨夫让我回去干嘛,是要跟我商量儿子动手术的事,等我星期六回去再说吧!”
总共没有几分钟,二姐的任务就结束了,当她回去向大姨夫汇报工作时,大姨夫叹道:“星期六就来不及了!”
我的大姨张枏,姨夫王拓

06
说到大姨夫,乐子也很多。这里只说他在文革中跟我家有关的事儿。
文革初期,在外交部某司当副司长的大姨夫也受到冲击,但没有被隔离审查。他家所在的中宣部宿舍离文化部不远,所以他去给我父亲送过一两次东西。主要是一些日用品,可能还有钱和粮票。
我父亲1966年6月中从重庆去北京时只带了一个小箱子,里面有几件换洗衣服, 还有以前的笔记本和文化部整风时写的一些材料。当时的重庆市委书记任白戈曾经跟父亲说:大概去北京开个什么会,个把月就回来了。父亲却认为没那么简单,他估计可能得搞上几个月。
没想到他这一去就是九年。刚开始他们几百个文艺界的头面人物都被集中在集训班里,一起挨整和互整(父亲和夏衍、齐燕铭在整风中已经挨过整了),两个月后,随着运动“波澜壮阔”地深入发展,整个社会大乱,集训班解散,各单位造反派纷纷把自己单位的人揪了回去。文化部的黑帮们都被关在文化部旁边的大庙里,接受频繁的批斗。
狂热的“红八月”过后,全国各地各系统的造反派都分成两派并忙着打派仗,也就无暇管理这只庞大的黑帮队伍了,对那些已经被揪出来的“死老虎”也缺乏兴趣。这时应该是1966年秋末初冬了,“广大革命群众”中有相当多人清醒过来,当上了尽量远离斗争中心的“逍遥派”。于是很多单位包括文化部的黑帮分子们得以被放回家,父亲和齐燕铭也得以搬进文化部后楼的职工宿舍——父亲是因为北京没有家,齐燕铭是因为每天挤不动公共汽车。另外夏衍每天也被儿子送到这里来“参加”运动。
这场所谓触及灵魂深处的革命其实常常触及皮肉。据严平的《陈荒煤传》里记载,那时父亲和齐燕铭白天被拉出去批斗、示众,晚上常常被弄得鼻青脸肿的回来。可是即使情况是那样险恶,即使是父亲那样的沉闷性格,他仍然记住了一些乐子(请原谅我仍然用这个词来形容那个荒谬时代里的闹剧)。
比如有一次,齐燕铭被揪到工人体育场批斗,回来后居然兴致勃勃地向父亲描述会场的情景,说“吴晗我简直不认识了,又黑又瘦”;说谁好像要跟他打招呼他装着没看见;说会开得很乱发言听不清,有一个更大的“黑帮”居然在散会后对造反派头头埋怨说“你们怎么搞的,会开得乱七八糟”,结果马上挨了揍……说到这里齐燕铭长叹道:“真是比我还书生气!”
好在那时候对他们的管理还不是很严,父亲有时候还可以出门买东西。所以第二天,父亲就在街上看到了那场批斗会的“百丑图”,图上的齐燕铭弯着腰,两手被扭到背后,头向上仰着被人拽着头发,一双近视眼眨着,像是很惊恐,又像是有些痴呆的样子。父亲回去告诉了齐燕铭,没想到他第二天一早就戴上大口罩,把帽子拉得低低的上街去看“百丑图”,没有找到还很遗憾……
还有一次,造反派逼着齐燕铭交出他保险柜的钥匙,里面是他担任国务院副秘书长时的笔记,还有周总理的讲话和交办的事情。父亲和齐燕铭连夜商量对策,终于想出了要求国务院和文化部的“革命群众组织”一起打开保险柜的主意,还索要了正式的收据。事后两个人居然去买了一条活鱼,回来饱餐一顿庆祝——那时他们为了避免到食堂吃饭经常被现场批斗的麻烦,有时会自己开伙做饭。
多年后父亲对那时数不清的批斗会也有诙谐的总结。他将之分为自费批斗、顺便批斗和争夺批斗等类别。自费批斗是只告诉你到何处去接受批斗,你得自己花钱买票坐公共汽车前往;顺便批斗是人到了会场还不知道是为何批斗,对象是谁?有一次批了半天,主持者才想起问父亲是谁,听了回答后怔了一会儿才说:“这次批判与你关系不大,不过你也听着吧!”争夺批斗则是两派组织互相争夺批斗对象。为了不让对方抢走已经到手的批斗对象,有时一晚上要把他们频频转移三四个地方,常常弄得夜不能寐。齐燕铭还曾为此“赞赏”造反派的组织才能呢。
大姨夫给我父亲送东西应该就是在这个还算是宽松的时期。这本来应该是在北京读大学的我大姐来承担的,但是我大姐这个人特别懦弱,班上有些人又盯着她,所以一叫她干这些事就哭。没办法,这个任务只能由大姨夫和我表哥来完成了。
大姨夫说他送东西的时候遇到了夏衍:“我跟他打了个照面,什么也没说,就跟他挤了挤眼儿!”还有一次他在那里碰到了来揪斗父亲的造反派——那时小屋里总是有好多人来来往往,揪斗的外调的审讯的要求立刻写什么材料的……他立刻假装是他们的同道换了口气:“你给我老老实实交代问题!”
后来父亲提出想见我大姐,可我大姐死也不敢去那儿。后来也是大姨夫跟我父亲说好了,他带我大姐去附近的人民商场,让她远远地站在一边,让我父亲看了一眼。对此事表哥记忆犹新,他说他当时心里很不好受,觉得他三姨夫太可怜了。
现在想来,大姨一家在那个非常时期给我们的帮助和影响真是太大了,除了行动上经济上作为后盾的强有力的支持外,对我们精神上的支持尤其显著——他们一家对这场“史无前例的伟大运动”采取的那种带点儿调侃、带点儿不以为然的“轻视”态度(原谅我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),真的使我们在心理上放松了不少。
提起这段日子,表哥也想起来了一件事,那就是帮我父亲“转移黑材料”——如此说来,我们那时候已经把“黑串联”、“统一口径”、“转移黑材料”等等罪行都齐心合力地犯了一遍了,如果算上我妈在重庆还烧了一些东西,那就还可以加上“销毁黑材料”之罪。可是天地良心,那时我们真的没想过这些,还觉得自己挺“三忠于四无限”的呢!
表哥回忆说,我父亲和齐燕铭住的那间屋子很小,里面除了两张床和一个小桌两个小凳,还有一个煤炉,连转身都困难。不过他每次去送东西时倒也不需要禀报任何人,直接到小屋去就是了。
那时候父亲的日常生活是不断地被不同的革命群众组织揪斗,并被要求写各种交代材料。那些数不清的问题让父亲感到非常麻烦,时间地点细节说不清楚都不行。父亲担心他的那些工作日记会议笔记什么的万一被革命群众抄走,再写材料时记不清楚,便把它交给了我表哥。那时表哥也就二十出头,并未觉得此事有太大的不妥,他拿回家藏在了壁橱里,只告诉了大姨一个人。
不久后父亲被某一造反派追查逼问,并对他大打出手,结果他只好交代了这件事。那些人半夜三更敲开了我大姨家的大门,拿走了这些东西。为此表姐很生气也很紧张,表哥也受到了埋怨。也是,表姐和表姐夫都在北影厂工作,而北影厂恰恰被说成是夏衍陈荒煤的黑试验田,他们作为父亲的亲戚,其处境当然是风声鹤唳了。
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。有一天父亲上街,看到大字报上说,江青和康生说他“很狡猾”,指责文化部的造反派放松了对他们的斗争:“听说齐燕铭、陈荒煤都养胖了,你们为什么不天天斗,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,你们对他们也要交到下面去,天天批斗,日夜斗。”
父亲预感到,他们“亭子间”的生活快要结束了。果然,革命历史博物馆立刻成立了齐燕铭的专案组,父亲则被“揪”到电影学院附近的新闻电影制片厂。
所以,到了1967年下半年,大姨一家就不用再跟我父亲有什么纠葛了——他终于失去了人身自由,被关在新影厂传达室旁边的清洁工的小屋里,开始天天斗日夜斗的生活,连被发现有瓶防裂油都要被批判一顿。
我(左一)和二姐与大姨夫王拓的合影

07
就是在这个时期,我责无旁贷地开始了给父亲送东西的工作。那时候他还是可以给家里寄信的,只不过那些信都很短(当然也都被审查过),只简单罗列需要的东西——除了穿的用的,还有写材料需要的纸笔墨水之类,全都得我们去买去送。
对我来说,这件事只是捎带手就可以完成的,伤不了什么自尊——先按照父亲的信准备好各种杂物,然后骑着自行车去新影厂,跟传达室说一声“找陈荒煤专案组”就被放行了。当然这是个小小的关口,但是每到这个时候,我都自我安慰地设想,人家也许以为我是外调人员呢,所以心里总是一片坦然。其实现在想想,谁会以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会是外调人员呢?只不过那时候的我以为自己既然长得挺高,就足可以冒充一个大人了。
与我表哥不同,我平时去送东西时是见不到父亲的,好像我也没有特别想见他。不过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,我还是两次见到过父亲,还都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。
第一次是在1967年末或1968年初的冬天。
之前我先被传达室的大叔训了一顿。
那天我像以往一样,进了大门对着传达室的窗口打了个招呼就想往里走,却被那位大叔叫住了。他让我进到传达室里,把带来的东西全都拿出来给他过目。按说这件事跟他无关,平时都是送到里院的办公室以后,由专案组的人看过就拿走的,从来就没有任何废话。
但是大叔要看看也无甚不可,我是从来不跟人较劲的。于是我就站在小小的传达室里,看那大叔把包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,杂七杂八的摆满了一张小桌子。
有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,那是一根不到一尺长的弹簧——那时在北京几乎人人家里都有这样的装置——将它安装在房门后面,每次开门之后门就会自己弹回去。父亲在上封信里说,他的屋门被打开后老是大敞着,冬天的风钻进去很冷。
大叔拿着这根弹簧把玩着,一边用它敲着自己的手心一边说:“还要这么个东西呢,关个门都懒吗?”接着就此发表各种不满。
我一句话也不说。不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——那时的我一直认为自己比我妈更会应付此类突发事件——我觉得急于解释有气急败坏越描越黑之嫌,远不如气定神闲装傻充愣来得便当。再说我也真的无话可说——本来我从小就以麻木不仁著称,那个时期好像反应更加迟钝,当人家教训我时,我的脑子里是一片混混沌沌,既不生气也不难过,压根儿就无所思也无所感。按说这辈子被人教训好像还是第一遭,我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,也许又跟阿Q一样了,以为人生天地之间,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,有时要被人训斥的……….
等那位大叔终于没词儿了,我便动手把东西装回包里。当我拿起那根惹起争端的弹簧时,大叔发问了:“这个还拿?”我出于惯性一声不吭地拿起来装进包里,然后一声不吭地推开门走出去。
现在想想,那大叔可能不太好受吧,他慷慨激昂地说了半天,就好像说给墙听了,这不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了吗?
接着出现的场景却令我愣住了。我看到传达室旁边的门开了,父亲端了个簸箕出来,蹲在地上的一堆煤块前,用一把小铲子往簸箕里铲煤。两年多不见他瘦了很多,也老了很多,看上去有点儿陌生,猛然一见都快认不出来了似的……
当时我就站在传达室门外,离父亲也就是两三米远。我一下子懵了,两眼发直地紧紧盯着他,脚下一动也没动,心在紧张地跳着……还没等我作出决定,也就是十来秒钟吧,父亲已经站起来,端着煤回到小屋了。
我又愣了一两秒钟,才终于醒过神来,连忙进院子里去交了东西,然后匆匆回到电影学院。还好屋里一个人都没有,二姐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。我这才放下心来, 倒在床上痛哭起来。这是文革后我第一次痛哭,也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父亲的处境。感谢莉莉阿姨,她在回来拿东西时往我脸上看了一眼,一句话也没有问就出去了,之后也没有告诉我妈和别人。
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,知道说了也是徒惹伤心,万一大家一起痛哭一场就不好了。不过我终于知道父亲关在哪儿了,之后每次去送东西,我都会往那里扫上几眼。
第二次见到父亲是1968年的秋天,是和二姐一起去的。那时候她已决定自己先回重庆跟同学们一起下乡插队,第二年初春她就离开北京了。那天我们本来打算去新街口逛商店,我就想顺便先去送东西。我告诉她这事儿很快,放下就走从来就没人过问,这样她才第一次跟我去了新影厂。
可是那天,我们进了大门以后,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获准往里院走,而是被人带到了大门右侧的一个小院里。那个人收了我们送来的东西,让我们在那里等一会儿,然后就走了出去。
过了一会儿,父亲忽然走了进来!他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,一时好像没认出我们,直到我叫了一声爸。
我因为之前见过父亲一次,也因为一贯能够克制自己,所以还能尽量平静地撑住场面,断断续续地跟父亲交谈了几句,告诉他二姐要回重庆了等等;而我二姐以前最受父亲宠爱,性格也比较冲动,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相逢完全反应不过来。她一直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,因为她知道,一旦开口,随之而来的一定是汹涌的眼泪(后来父亲在信里说,他对我姐的不说话感到很担心)……
出了新影厂的大门,我们没有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去新街口买东西,而是立刻分手各走各的——我又一次回到黑帮屋流眼泪,却不知二姐去哪儿平复心情了。
08
二姐回重庆去以后,过了一两个月的样子,我妈说该给父亲送点儿钱日用品了。我突发奇想,劝我妈跟我一起去。我想既然上次人家让父亲跟我们见了面,那这次是否可以让我妈见见他呢?我跟我妈说好了,如果人家问起,我们就装作是路过那里顺便进去送些东西,让见就见,不让见不提此事就是了。
结果我们没见到父亲。那天还是专案组的某人按惯例检查了一下就把东西收下了,我妈还没话找话地跟他唠了几句磕儿——就像上面说的,在这样的场合中我总是嫌我妈表现得太聪明,而我是宁愿被人当成傻瓜的。
没想到这件事转脸就变了样。第二天上午,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时,来了两个负责黑帮队的工宣队员。他们对我们头一天的行踪问了半天,包括我妈说了哪几句话等等细节。我知道一定有人说了什么,心里对此的感想只有一个字:“屁!”——请原谅我的粗鄙,这是我在重庆待了两年的丰硕成果,那儿的人表示不屑和愤怒时就会用到这个字。
不过我表面上还是装作很害怕的样子,紧张而专注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。中午我妈回来后才告诉我,是她坚持要工宣队来找我求证的,因为新影厂那边报告这边的工宣队说,昨天她去新影厂时,曾经“大吵大闹”要见陈荒煤。不过他们说的应该无人相信,因为我妈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大吵大闹的人。这一点连工宣队都很清楚,所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。
这件事我实在想不通,造这个谣的目的是什么呢?也许有人对我们姐俩见到过父亲这件事提出过质疑,怕上面有人怪罪,所以要推卸责任?后来我跟大姨讨论此事,想要求证一下我的推测,可是大姨一句话就把我的研究热情给扑灭了,她不屑一顾地回答:“还能为什么呢,欺负人呗!”
现在想想,大姨的解释虽然扑灭了我的研究热情,其实却是说不通的,人家干嘛要这样不嫌费事地曲线“欺负人”呢?要知道这得惊动两个单位的“革命群众组织”呢!所以写这篇文儿时,我的研究热情又重新被点燃了,而且好像还有了研究成果——那时父亲其实已经入狱了,但对外对家属都是严格保密的,所以我和我妈突然的出现就肯定令他们“充满革命的警惕性”了。
为了写这篇文章,我又一次查阅了严平的《陈荒煤传》,发现里面写到我父亲在1968年11月就入狱了,也就是说,这是我和二姐见过他不久以后的事情。这个日期绝对不会错,因为这是父亲本人提供的,而且当时一大批人也都在同时期入狱。
可是问题来了,为什么直到1969年的早春,我和我妈还要去新影厂送东西呢?这个日期也不会错,因为二姐是那年二三月回重庆的,这件事肯定是发生在她离开北京后。还有,工宣队找我“核实情况”的地点也已经不是在莉莉阿姨的屋子里,而是在二楼了——我和我妈是在二姐走后搬上去的,那时电影学院的学生们都被轰到部队农场去了,学生宿舍空出来很多,我还在给二姐的信中描述过这个房间。
为了解开这个谜团,我又是给我妈打电话,又是跟我大姐发微信,还与严平语音视频,结果发现事情更奇怪了。
我97岁的老妈虽然不记得具体日期,但是有一点记得很清楚,就是当时父亲入狱的事情并没人通知我们。她说,本来隔一段时间要给他送点儿钱的,但是后来,父亲很长时间不再来信了,于是我们试着几个月都不再给他送钱,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。
我大姐则提供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情——她是1968年12月也就是父亲入狱以后才分配到贵州石阡县的县银行工作的,可是在那里她却收到了父亲寄去的一本《毛泽东语录》,里面没有写一个字,但是包裹上的姓名地址确实是父亲的亲笔字,寄信人地址则是北京新影厂。
于是又联想到《陈荒煤传》里的一个细节——父亲在狱中待了七年,都没有见到过一个狱友,即使是放风和去厕所时。只有一次被押去审讯时,看到对面也押过来一个人,还没看清是谁,他就被战士猛地推倒在地上并按下了头。多年后他才知道,在这栋监狱里也关着周扬夏衍齐燕铭等人……
综上情况看来,当时父亲他们这些人的入狱是相当保密、不想让外界知道的。其实在我看来保密与否有何要紧,那时候又不讲依法治国,难道我们这些黑帮家属还能去监狱“大吵大闹”不成?不过你懂的,既然上面要保密,那么下面的人一定会尽职尽力地完成任务,他们的工作效率还是值得称赞的嘛!
所以,那个无中生有的事件也肯定不是“欺负人”那么简单——也许有人认为我妈突然出现在新影厂是想要摸清什么底细,所以他们要反过来调查一下?更可能为了不要引起我们的警觉,人家才杜撰了这么一个调查的理由?
这也可以解释我大姐为什么会收到那本“红宝书”。要知道那时候语录本已经很普遍了,可以说全国上下人手至少一册。那么父亲为什么要寄出这样一个礼物,又是谁去帮他寄的呢?最奇怪的是里面一个字都没写,是他想要传达什么消息呢,还是有人想要欲盖弥彰?
09
说起那段日子,我虽然是闲人一个,却跟贾宝玉一样每天都“无事忙”着。
一是去火车站送人成了常态。先是在1968年底送我大姐去贵州,后是在1969年初送我二姐回重庆。大姐走之前,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到她,我忍不住又痛哭了一场;等到二姐走时,我和表哥表姐夫一起去火车站送她,倒是忍住了没哭。
然后又开始一个个地送16、17岁的小学同学们去内蒙古去黑龙江建设兵团“战天斗地”。依稀记得火车站里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群,那些上了车的同学都挤在车窗前,有流泪的也有亢奋的,火车开动的时候,车上车下的人一通挥手叫喊,然后我就打道回府了。
再然后大姨大姨夫也下干校了。大姨夫先走的,外交部的干校在湖南,他有时写信回来,有一次还写了一首长诗;大姨去的是天津附近的塘沽农场,后来来信说她在那儿养鸡。我记得她曾经写道,每天晚上没事时就打开小半导体收音机听,心里一片茫然……
那时候满大街都是准备离开北京的人,我的同学们走前个个凭证买了五块钱一个的大木头箱子,还发了棉大衣。大姨怎么准备的我不太清楚,只记得有一两天让我去帮着收拾东西。
那些天中宣部宿舍大门外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,看起来颇为壮观。废品收购站的人为此加班加点,简直忙坏了。人们的脚下堆着各种杂物和一捆捆的书,都等着被当成废品卖掉。尤其是书,家家都有好几捆甚至十几捆,我注意了一下,以理论书籍居多,有的是成套的马恩列斯全集,还都是精装版。
有一天我们排在队中,看到两个年轻人顺着队伍挨着帮儿地看过来,到了我们这儿发现了几本他们想要的,就和我表姐夫商量要买下来。表姐夫一听特别高兴,让他们随便挑随便拿,还一个劲儿地说年轻人爱看书多好啊,多挑几本多挑几本,送给你们送给你们!后来听说,那时有的人趁机收了很多书籍甚至文物,上海有家人买到了两架便宜的钢琴,差点把楼都压塌了。
接着,电影学院的学生们也都走了,好像是全都去张家口附近的部队农场劳动(听说他们在那儿呆了好些日子才分到各个电影厂或剧团)。他们走后我们那一栋楼空出来很多地方,于是我和我妈搬离了莉莉阿姨的房间,去了二楼的一间宿舍。那里原来是几个“井冈山”派的男生住的,有四张架子床和一个歪歪倒倒的小桌。
我们在那儿又住了半年。刚刚搬进去时,我除了因为百无聊赖继续通读《毛选》四卷以外,最好玩儿的事情是接收和研究各种剩余物资。
那间宿舍的主人看起来就像是匆忙撤退的,留下来一大堆破东乱西,都堆在架子床下面的橱柜里——床下有两扇小门,里面可以储存杂物。我这人一贯喜欢收拾东西,搬进去的第一天就把里面的破烂儿都掏了出来。扔了几双旧鞋烂袜子之后,剩下的被我归类欣赏。
一类是打派仗时的照片,上面是那几个熟悉的表演系小班儿的男生,他们一个个被打得头破血流,全都缠着纱布闭着眼。这些照片有正面拍的也有侧面拍的,估计是当时留下的证据,准备以后“向对立面讨还血债”时用的。
另一类是各种零散的文字资料,有小报、检查材料、批判稿等等。因为时间久远我记不得具体内容了,只记得津津有味地读了好久才读完,然后才统统扔了出去。
现在记得最深的是一个硬皮本子,那是几十年前的旧日记,作者是某个国民党抗敌演剧队的女演员。内容很简单,每天一小段记事而已,其中包括她的恋爱史。好像是她特别爱一个人,那个人却不怎么爱她,她就很痛苦,说有一天晚上穿了皮大衣在街上边哭边走……这本日记在很多页上都被画了道道加了批注,看来造反派学生们曾经认真研读过,想要从中找出什么蛛丝马迹,以给她们的演剧队扣上“假抗日真反共”之类的罪名。
虽然读到的具体内容现在都忘光了,但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又一次痛下决心:这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要写什么日记!
除了行为上保持着一贯的“无事忙”以外,我那个时期在思想上却成长了不少。现在想来,正是因为那时处于无学可上无组织管辖的状态,倒使我处于一个相对清醒的旁观者的位置,由此竟慢慢达到了用自己的眼睛去看、用自己的脑子去想的“危险”境界。
比如有一次去找小学同学玩儿。已经进入中学“复课闹革命”的她们兴致勃勃地告诉我,现在做队列时,听到向左转就喊毛主席万岁,向右转则喊打倒刘少奇。我觉得这也太幼稚可笑了,不禁脱口而出:“简直是形式主义!”
另一次去找大院的小伙伴玩儿,看到她正在写要交给老师的日记。我拿过来翻了一下,发现其格式全都一样:“毛主席啊毛主席,今天我本着您什么什么的教导,做了什么什么……”
其中一天的日记是这样的:“毛主席啊毛主席,今天我本着您‘毫不利己专门利人’的教导,吃饭时没有坐在桌子中间,而是主动坐在旁边吃的”,我看了哈哈大笑:“毛主席才没工夫管你这些小屁事呢!”
又有一次,我和两个小学同学去新街口百货公司,看到布店里卖一种花布,上面歪歪倒倒地布满了京剧《红灯记》里李玉和用的信号灯,周围佐之以密密麻麻的小字:“红灯记红灯记红灯记红灯记……”我不禁又一次脱口而出:“难看死了!”当时不仅是这俩同学,连那个中年店员都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我,令我意识到自己确实说了非常可怕的话——《红灯记》可是“江青同志”亲自抓的样板戏啊!从那时起,我清楚地意识到,我真得学会管住嘴啦!
除了以上那些不经意的表现,后来最让我佩服自己的还是,经过那两年的旁观和考察,在我这个不到十六岁的“没头脑”的人心里,已经基本上把江青定位为一个野心家和政治疯子了。
我的考察包括她在全国各地装模作样的公开亮相、她在各个场合不负责任带来严重后果的公开讲话(比如她提出的文攻武卫导致的武斗之风,之后却轻描淡写地说什么“小青年玩枪”),以及从大字报上看来的她那“偶尔露峥嵘”的歇斯底里的大发作……还包括我知道的几个案例:当年只要去过上海藏书楼查资料,因此知道她历史的大学生们都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,连说一句江青原来叫什么名字的人都成了现行反革命……对此我的想法很简单,那你到底有没有这段历史,叫没叫过这个名字呢?
后来的日子里,我看到的东西和掌握的材料越来越多,终于有一天把对江青的种种不满端出来跟我妈全盘探讨了一次。我妈听了非常郑重地告诫我:“这些话你决不能说出半个字,哪怕以后对你的最亲近的爱人!哪怕以后江青倒了!”我无法置信:“江青怎么可能倒呢?”“是啊,她怎么可能倒呢?” 我妈对我的提醒其实是没有必要的,因为我早就知道,那个时候的文字狱有多么厉害,祸从口出又有多么可怕;更不必说我听说过的那些亲人之间互相揭发带来的灭顶之灾呢!

陈好梅专列

黑帮屋往事(上),

差点跟“反标”案扯上边

著名“黑帮”子女的剧团风云

动荡时期,女中学生热衷做家务

北京怎么就容不下我们了?

 陈好梅:复课进初中,

已到了升高中年龄

陈好梅:父亲陈荒煤,

搞电影是“戴着镣铐跳舞”

陈好梅:我的二姨张瑞芳

我的阿姨,一直管我叫“儿子”

陈好梅:“整风”渐渐逼近

我们都隐约闻到了硝烟味

陈好梅:抓革命促生活,

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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